千山诗会(六)(第1页)
出了大殿,看向眼前的巍峨宫宇,沈明珣这才感觉整个人活了过来。她心中萌生了几分庆幸,庆幸自己能从将死之局里脱身自救,她也庆幸正好是自己,避免了无数人的无辜死去。可她的心里空落落的,如果自己再早些来到这个世界里,是不是就能救下另外三个女孩子……一切都没有如果,权力交锋下的人命宛如一颗颗血色棋子,棋盘之上没有真相,只有血淋淋的利用和背弃。她光是自保,就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。她深吸一口气,敛起眉目间的悲戚神色,拉了拉沈云初的手。姐姐,我厉害吧经过这一番事情后,沈云初这才发现那个常常在她身边要饴糖的小女孩长大了。她看向沈明珣的眼里都多了几分欣赏与爱怜之意,她轻轻勾了勾沈明珣的手指。妹妹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女子!沈明珣双眼弯弯,姐姐也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!珣珣最喜欢姐姐了!她将脑袋枕在沈云初肩膀上,透过发丝看她的面颊,姐姐,那你那天到底是哪里了忽然间,一颗蓝色的水晶珠子从沈云初的袖子里跳了出来,迸落到汉白玉的地砖上。沈明珣好奇地将它从地上捡起来,这是什么沈云初长叹一口气,目光暗淡了许久。那日上午我托人做的水晶珠串做好了,想着是给你准备的礼物,于是我出门买了个螺钿盒子将它放了进去。我以为很快就能回来了,没想到耽搁了许久,所以才……沈云初自责不已,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。沈明珣已经知道她说什么了,她将手指竖放在姐姐嘴前,我知道了,姐姐,不好的事情就忘掉吧。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那姐姐,我的礼物在哪里呀沈云初红着眼眶,眼泪滴落在沈明珣的鼻尖上,它碎了,对不起对不起……我没能保护好它也没能保护好你……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沈云初哭。她轻轻地拉起沈云初的手,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,柔声道∶姐姐,我从来没有怪过你,碎了就碎了吧,岁岁平安嘛!你看,姐姐给我擦了药,我的手马上就要好起来了!沈明珣举起两只略显红肿的手笑道。沈云初凝视着她,有风雪拂过她的眉梢,吹乱了她的头发。沈明珣将那簇发丝别到她的耳后,姐姐,那你还会给我准备礼物吗沈云初破涕为笑,好,到时候姐姐给你准备一个更好的礼物!过了好一会儿,沈明珣才察觉到不对劲。哎,爹爹呢父亲在太医所,他……沈云初的话戛然而止。在找沈明珣之前,沈缮嘱咐过她不能将他受伤的消息告诉沈明珣。一是怕沈明珣担忧过度,不利于伤情恢复;二是担心沈明珣情绪激动,在皇上面前说错话。她只好说道∶妹妹,父亲在太医所,我们出了宫门去找他吧。所幸太医院离宫门不远,不到一炷香的世间便到了。沈缮拄着拐杖在院里晒太阳。爹爹!哎呦,你们怎么来了。沈缮边说边急着把拐杖藏在身后,一个没站稳猛地朝身后趔趄。沈明珣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沈缮,稳住了他的身形。扶他的片刻,沈明珣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,她越往外拽越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与她对抗。她愣了片刻,一把掀起沈缮的袖子,露出一副木拐杖。她疑惑道∶爹,你瘸了沈缮连忙答没有没有。沈明珣皱了皱眉头,看了看了他的眼,又看了看他的拐杖,满脸都透着两个字。不信。他讪笑道∶啊是是是,前几日啊,父亲摔了一跤,摔到骨头了。为了打消女儿的怀疑,他将拐杖撇到一旁,有模有样地走了几步。他摊了摊手笑道∶看吧,我都说了我没事。突然,他一不小心踩到了拐杖,身体猛地往前倒去。沈明珣毕竟是个剑修,她一个闪身挡在沈缮的面前。哎呦,爹,你怎么还逞强啊!……太子殿下,请回吧,娘娘说了谁也不见。宫女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前,低垂着眼眸,不敢直视太子那冷峻中透着焦急的面容。太子公闻彻脚步一顿,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,他怎么也没想到母后竟然连他也拒之门外。自从魏国公被处斩后,母后便闭门不出,茶饭不思,除了大宫女外,不允许任何人进去。如今已经是第三日了,再这么下去,会出事的。宫女面露难色,请殿下恕罪,娘娘今日心情极差,特意吩咐奴婢,说谁也不见,殿下还是请回吧,莫要让奴婢难做。屋内猛地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,紧接着他便听见屋内传来的瓷器脆裂之声。他剑眉紧蹙,不停地拍打着殿门。朱门深锁,将他的那份紧张不安的心情割据在外。母后!母后!公闻彻在门外撕心裂肺地喊着。此时日已西沉,他心中的紧张和担忧如同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。本太子见母后,有你们这些奴婢什么事吗我母后要是出了什么事,我要你们在场所有人的脑袋!都给我滚远点!说罢,公闻彻作势要强行闯入。宫女大惊失色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太子殿下!太子殿下不要啊!那扇禁闭的木门忽然打开了,露出的却是一张阴鸷惨白的面庞。那双狭长的凤眼里毫无生气,像一个无底洞一样,所有的光芒没入她的瞳仁里,泛不起一丝光亮。公闻彻有些没了底气,他弱弱道∶母后……皇后微微掀了掀眼皮,扬起手来,巴掌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听见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折断开来,紧接着,一股飞溅的湿意洒落在他的耳侧。滚!你也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吗都给我滚出去!宫女太监们跪成一排,嘴里不停喊着娘娘饶命。太子的身形猛地一僵,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击中了他的心房上。眸光乍碎,他双唇抖动着,目光恍惚中,他在地上看见了母后断裂的长甲。玉白色的断甲旁,是点点洒溅的斑驳血迹。他捂了捂脸,才发现耳侧那寸湿热的液体不是别的,正是母后指甲断裂后指尖滴落的血迹。他脑海里嗡了一声,狂风呼啸着,吹着树枝沙沙作响。心底无尽的绝望似潮水般涌来,将他整个人浸在冰冷的海水里,最后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。他的双腿先是微微弯曲,像是有棍棒猛地击向他的膝弯般,随着噗通——一声,双膝重重地砸在了汉白玉铺就的地砖之上。衣摆狠狠擦过地面,扬起一小块飞雪。此时太阳还没有完全沉下,橙红色的暮光落在他们的身侧,照得天地一面残红一面灰。将他们的五官隐没在阴翳之中,变得晦涩不清。他突然想起幼时母后将他抱在怀里给他唱童谣的时光。那年他刚满六岁,宫里的梨花开得那样高,茂密的枝条像是从广寒宫里伸出来的一样,他怎么够都够不到,母后只是稍稍一踮脚便为他折下一枝梨花。彻儿,该睡觉了。母后的眼睛很清,清到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那一树月花梨白。采莲南塘秋,莲花过人头。低头弄莲子……这是母后最爱哼唱的童谣,君愁我亦愁……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……起初他不懂这歌词里的含义,可每次哼唱到愁字时,母亲脸上便不禁浮现出一缕凄苦哀伤的神色来。母后究竟是在愁什么呢直到宫廷宴饮之时,姑母送给父皇一位乐伎美人。美人身轻如燕,折腰弄柳,一颦一笑之间皆是风情。宴席之上不断传来欢声笑语,他却看见母后安安静静地坐在父皇身边,神色冷寂,像一团熄灭的烛火。后来,母后再也没有给他唱过这首歌了。他也逐渐褪去了青涩,也第一次明白了愁的滋味。那日秋猎归来后,母后将他叫到金鸾殿。他看见她殷红的手指不停地滑过瓷杯上的牡丹花纹。沉默半晌,这杯清茶才缓缓送入了她的唇边。他多少还是有些年轻气盛,容不得别人压他一头。他忿忿道∶母后,这次秋猎,皇上将那鹿皮送给了成文王,明明我所猎到的东西才是最多的,父皇怎么能偏心于他!此时的公闻彻清秀的脸庞尚且稚嫩,还带了丝孩童般的天真。魏皇后缓缓掀起眼皮。皇儿,这件事我在宫中也已听说了。听闻成文王在这次秋猎中可是猎到了一头豹子他低下头,没了刚刚的气焰,应道:是。魏皇后冷哼一声。那你又猎到了什么公闻彻此时不敢再去看皇后的眼睛,垂头道:兔子、雉鸡之类的……魏皇后长吸一口气,将唇边的茶咽了下去。糊涂啊,彻儿。那豹子本是百兽之王,你又能拿什么去比见太子不说话,魏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了。你只在皇恩上计较,不去练一身本事给你父皇看,迟早大意失荆州。公闻彻没了信心,弱弱道:是,母后。魏皇后伸出手缓缓抬起他的下巴。彻儿,你贵为太子就连本宫都不敢直视,你又能俯视着谁言已至此,公闻彻才幽幽抬起一双哀怨的眼睛来。魏皇后折下荷花上一片萎蔫的花瓣。你看这荷花,虽开的艳丽,可若不折下这抹枯红,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毁败下去。她将那片花瓣揉在指端,又任其飘落在地上,花瓣随着脚尖的一抬一合,鲜妍不再,金砖之上只余一滩烂泥。彻儿,这下你明白了吧。公闻彻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,藏着半分狡黠。他俯身道:多谢母后教导,儿臣明白了。可他会错意了。他将那荷花当成了自己,枯红当成了依附于他的纨绔的魏氏旁支子弟。他做事便做绝,不给那些纨绔子弟一点回头之路。搜查其罪证,将其贬去边疆,抄没家产充入国库。父皇看见充盈的国库便是喜笑晏晏,摸着他的后脑勺大肆夸赞。而他的母后气红了双眼,高高扬起手,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突兀的血印子,一时间头昏脑涨,在火辣辣的刺痛下意识反倒清醒了不少。这下他才意识到他做错了。母后的意思是他是荷花,成文王是那枯红,她要他挫败他们将他们踩在脚下。可事情一旦发生,便再难挽救了。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母后大怒。而这,是第二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