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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噩梦娃娃(1)(第1页)

我自杀了。下午两点四十多的时候,我踩着桌子,把一根细绳系在空调上。绳子的另一头套着我的脖子,依靠这个我可以悬在空中。可是绳子忽然松了,我从半空中掉下来,太阳穴正好砸在桌角上。于是我死了。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,我感到温度正在体内慢慢流淌。三点多的时候,爸爸发现了我。他嘴巴张张合合,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,双手双脚失了控般地在半空中乱舞,恐惧、惊愕、愤怒,无限的情绪从他那不断扩大的瞳孔中飞出来,在我这间逼仄的房间里横冲直撞。良久,他才如梦初醒般,哆嗦着右手,从裤袋里掏出手机,拨通救护车的电话。我第一次听到他颤抖的嗓音,像极了破音的琴声。在救护车没到之前,他走近我,拍我的背,摇晃我,冰冷的双手翻开我的眼皮,学医的他不停地给我做着心肺复苏,嘴里喃喃喊着于我而言已经很遥远的小名。三点三十分,救护车来了,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,训练有素地把我搬上了救护车,爸爸紧紧跟着。他没有通知在外地出差的妈妈,怕她受不了这个惊吓。这时候,我家门口已经围着很多人了。我家门口从来没有过那么多人,平日里也没见过这么多人,很多人的脸都是陌生的。我看到有人拿着手机在后面偷偷拍照,我有点不舒服,我不喜欢拍照。可是我已经死了,我没办法遮住自己的脸。是的,我已经死了。只是我的灵魂却飘在了半空,默默地看着人世间正在发生的一切。救护车里,一个医生正对我开始实施抢救,他的双手边机械式有节奏地按压我的胸膛,边冷静地吩咐着身边的护士以最快的速度为我连接心电图仪,并在我的手背上扎针挂点滴、给药。他们真的很努力,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追回我的生命。说真的,我被感动了。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。让我意外的是爸爸,他和所有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类似的情景都不一样。他不像电视里的那些父亲,抱着孩子大喊,跪求着医生挽救孩子的生命,甚至是捶胸顿足地哭。他安静得似乎把所有的声音给生吞了下去,一双手除了紧紧地握着我慢慢失温的双手外,眼神呆滞,嘴巴紧抿,那僵硬的下巴,猛地长出了很多胡渣。我想,作为一个资深的医生,他早就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,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。他失去了我,终于失去了我!我飘在救护车的车顶,静静地看着这个快六十岁的男人,这个对自己要求完美,对我也要求完美的男人。今天的他一如既往地穿着喜欢的白衬衫,把领口最上面的扣子依然扣得严严实实,大热天的,衣袖裹着手臂。略微谢顶的脑袋,被他刻意地把所有头发都集中在头顶,如此额头显得特别高和宽。我第一次发现,爸爸的额头爬上了浅浅的皱纹,特别是在他猛地抬眼时,那皱纹拥挤在一起,露出了明显的疲态。爸爸老了,我再次不得不承认。活着的时候,每每他逼着我听那些优雅的西方音乐,对我那些激情音乐和电子音乐极力喷击时,我就深深感受到他老了,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。此刻,他更加苍老了,救护车车顶的白炽灯加上车窗外阴霾天气透进来的光,让他的脸呈死灰色,眼袋肿胀下垂,两颊的肉耷拉,时不时抽搐,鼻翼处的两条法令纹直接连着嘴角纹一路下探,没有底线。蓦地,很多字都不会写的我,脑海里猛地跳出一个成语:面容枯槁。我的目光勇敢地捕捉着爸爸的目光。这是我生前从不敢做的事情。他的眼睛布着不规则的血丝,眼神空洞、涣散、落魄,还有痛苦。这也是我在活着的时候从未见过的眼神。活着的时候,每每不小心碰到爸爸的目光,他的眼里满满都是不满、愤怒、甚至是嫌弃。此时,他的目光正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躺在狭窄的床上的我。床上的我,一头鸟窝般的头发凌乱,头皮屑顽固地吸附着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头发。小麦色的皮肤苍白,细长的眼睛紧闭,眉头微蹙,太阳穴处还有干涸的血迹,结痂的嘴唇倔强地抿着。我突然想为自己哭。那微蹙的眉头里藏满了我多少的委屈和不甘,那流血的太阳穴,当时摔下去时一定很痛,不然不至于致命吧,还有那张结痂的嘴唇,那是我一次次撕掉的唇皮一次次结的痂,就像我的内心,一次次的受伤,一次次的自我疗愈。唉,有些痛,情愿死都不愿说出口。我那抿着的嘴巴不正是在告诉世人这些吗?我突然哭得泣不成声,就像在我自杀前哭得喘不过气来一样。对了,爸爸刚刚翻过我的眼皮,那么他是否看到我红肿的眼球呢?如果看到了,他是否就知道我死亡的原因呢?如果知道了我死亡的原因,那他此时不应该悔恨交加,痛哭流涕吗?但,他并没有哭,一滴眼泪都没有!只是,我那可怜的妈妈,她知道了我的死讯后,不知道会哭多少个一两天了。想到这,我的心脏如撕裂般的疼痛,疼得我全身战栗,打寒噤。我从噩梦中惊醒!迟迟不能缓过来,似乎灵魂还飘在那辆拉着生命警报器的救护车上。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,脑海如电影的镜头,不断闪现、不停倒带。这梦太真实了!真实到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,或者真的已经死成功了!回忆起梦境中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,我忍不住伸出双手,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睛,湿漉漉的,鬓角的头发都黏在了太阳穴上。太阳穴!我猛地一惊,右手骤然抽离,迅速移至眼前,凑近、锁紧、用力辨识手上那湿稠的液体到底是什么?良久,我舒了一口气,无力地垂下右手。下一秒,又抬起,放在唇边,伸出舌头,轻轻一舔。咸的。那是眼泪的味道,那是我这几年里最熟悉的味道,也是我整个青春唯有可以品得到的味道。唉......我深深叹了一口气,转头看向了窗边。天又亮了,一缕浅浅的阳光正透过藏蓝色窗帘,缓缓地钻进来。我和平时一样,向着窗户伸出了我的右手,想去触碰这一缕阳光,或者确切地说——我想抓住这缕阳光,偷偷塞进我的内心。我的内心太潮湿了,太黑暗了,很多时候我都能嗅到那种发霉的味道,让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干呕。只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假想,压根就不可能实现的,这就像我希望爸爸不要对我打骂一样。那是不现实的,只要我一天不能成为爸爸眼里的那个孩子,他的打骂一天都不会消失。但即便是这样又怎样呢?我依然每天会对着房间里唯一的这扇窗户伸出我的右手。我依然期待某一天有一缕阳光,它带着笑,踩着小碎步,袅娜地向我走来,跳进我的内心。我就不信,一个习惯了做噩梦的人,难道连做白日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?现实生活中,我已经被剥夺了很多的权利,甚至连吃的选择都被剥夺了,但脑子是长在我的身体里的,我想怎样就怎样,这是我唯一能任性的器官了!想到这,我咧嘴一笑。唇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,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淡淡地晕开来。我含住双唇,用力吮吸,又是咸的,是我该有的味道。虽然很多时候我也想逃离这种味道,就像逃离那些整夜整夜缠绕我的噩梦,但我真的害怕换了别的味道或别的梦境,我能适应吗?我还能找到我自己吗?至少,此时这个味道让我真切地感受到,自己还活着,我还是我。可是,有那么几次,我却强烈希望自己死去,而且已经死去。就像昨晚的噩梦,并非偶然,也是我在大脑中曾闪现过的画面,或者是期待的画面。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呢?我叫许邑,一个应该读初三却还在读初二的男孩。我长得还算帅气,就如我在梦境中看到的自己一样,但我却是父母眼里和心里最不达标的孩子,是他们生命中最拿不出手的“作品”。是的,我很糟糕,甚至是特别糟糕。在当下这个只会用成绩来衡量一个孩子是否优秀的时代,我真的是把父母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,不,应该是尘埃里。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,优秀的他们怎么会生出如此拙劣的孩子。特别是爸爸,中年得子的他,怎么也想不通,有着知名医生头衔,赢了前半生的他,会被自己的孩子输了整个余生。我刚出生时,爸爸对我一定寄托了他无限的期望和想象,甚至可能不止一次,他都在勾勒为我铺就的美好前景。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,他就刻意地培养我的阅读习惯,经常带我去离家不远的图书馆,看不同领域的书籍。他虽然不像其他的家长那样盲目跟风,但在我童年,陶冶性情的乐器、培养思维逻辑的围棋、开发创造力的乐高、强健身体的体育项目无一落下。记忆中,那段时光我总是被爸爸拉着奔波在不同的兴趣班中。虽然在不同的兴趣中折腾让我很疲惫,但有爸爸的陪伴总让我很幸福。我本以为,我的生活会始终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下去。我想,爸爸也确信他为我规划的成长轨迹一定掌控在他的手里。然这一切都在我刚刚步入少年时,戛然而止。那是黑暗的启程,是噩梦的开始。刚刚十岁的我,有一天被做医生的爸爸发现发育异常,身高明显矮于同龄人。一脸茫然的我在妈妈的陪伴下,来到爸爸的医院,开始接受一系列的检查。几番折腾下来,医院给出的结果:生长激素缺乏性矮小症。于是,我不得不接受激素类药物治疗,每天承受那根细细的针和那管冰冷的药液进入我的身体。从此,我的身高成了家里禁忌的话题。只是没有人知道,即便他们不说,但爸爸每次给我打针时微蹙的眉头和似有若无的叹息,都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,连身高这个不需要努力的事情,我都做不好,还需要借助药物。说真的,在没有治疗前,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高矮小是一种病,但治疗后,和同龄人在一起,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就蹦跶出“矮小症”三个字。于是,我开始刻意躲避比自己高的同学,甚至害怕和他们站在一起说话。有时候不得不站在一起时,我要么努力昂起脑袋,像只鹅;要么索性把脑袋埋在衣领里,像只鸵鸟。只是即便我这般隐藏自己,还是逃不掉被同学嘲笑、孤立的命运。每一次课间的走廊,于我而言都是危机四伏的险途,我不知道会不会突然窜出几个同学,刻意地撞我一下,然后看到我像无头苍蝇般乱转几圈,或者如笨拙的企鹅扑倒在地,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哄笑。是的,自打针之后,我的身体明显生长,只是横向生长,而不是纵向生长。于是,这种反常的生长趋势不但让爸爸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,更是让我变得越来越自卑。我自卑的已经不止是身高和身材了,还有那一落千丈的成绩。不知怎么回事,四年级上来后,我的成绩如装了滑轮,一路下跌,完全没有底线。每次上课时,被老师抽问问题,我都如慌乱的小白兔,笨拙得找不到任何答案。然后总能听到不远处的嘲讽:“果然是个笨蛋。”不知从何起,我在班级里没有了自己的名字,取代我名字的,是其他的符号——笨蛋、企鹅、甚至是呆子。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一起玩的吧。所以每一堂体育课,我都是被遗忘的那个,像个被嫌弃的包袱,任意地被人扔来扔去。跑步时,被人故意撞倒,却被扣上我故意挡路的帽子;踢球时,被故意孤立,被扣上没有团队精神的罪名;比赛时,被人嫌弃,只因为我会丢他们的脸。我的世界越来越黑暗,我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光彩,即便站在阳光下,我依然会感受到阵阵寒意。那曾经让我向往,憧憬的校园生活,如今于我而言,只剩下无尽的噩梦和煎熬,我在霸凌的旋涡中,孤独而绝望地挣扎着,找不到解脱的出路。其实一开始,我和父母求助过。爸爸完全不听我的解释,站在一个审判官的立场,狠狠地批判了我的行为。他认为一定是我的过错,导致同学们对我这种态度。他认为,当别人对我这种态度时,我应该反省自己的行为,而不是去指责和求助。他认为,我确实身上有很多让人不喜欢的地方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,在爸爸的心里,我是多么的糟糕!而向来软弱的妈妈,也在爸爸的影响下,开始说教我,让我学会怎么和同学相处。虽然妈妈的言语很轻柔,却不亚于一把把利刃刺向我的心脏。也是从那次后,我知道,这世界只剩下我自己!而在无数次爸爸的训斥和怒吼下,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爸爸的孩子,只是他的作品,一个让他本充满无限憧憬却又不停给他打脸的失败品。于是,我开始有了想要自杀的念头。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想报复爸爸,想让他尝尝失去我之后的痛苦,想看到他绝望又崩溃的样子。后来慢慢地就变成了想要解脱,特别是在爸爸不分青红皂白,辱骂和殴打我的时候,我就想,死了就解脱了,我也解脱了,爸爸也解脱了。我有时候真的很不能理解爸爸,他明明知道我的成绩早已不可逆,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他想要的那个完美儿子,明明知道我就是那么糟糕了,但他却依然不放弃,大量的精力和时间都耗在我的身上,甚至自己亲自出马给我补习英语。所以我就在想,也许爸爸不是不愿放弃,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,或者不能直面自己的失败罢了。